困在时间里的故事

是的，他们是自由的。也许认知症让他们的身体无法自由地移动，大脑无法自由地思考，但他们的灵魂永远自由，因为他们永远都可以记住、珍视并保护自己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线索”。

从小到大，我对“故事”这个概念都非常着迷。从小时候听的童话故事，到再大一点爱看的小说，再到我现在喜欢的戏剧、音乐剧，我不停地充当着听故事的人和写故事的人的角色。然而在我写的故事里，老年人一直都是一个未知的角色。虽然从小和奶奶朝夕共处，但我从未深入地了解过老年人这个群体，更别说是患有认知症的老人了。这次阿尔茨海默症关爱之共享疗愈艺术的活动让我真实地接触到了这些困在时间里的老可爱们，也让我因平凡的自己能为他们做点什么而感到意义非凡。

“艺术即良药”
在为期五天的项目当中，我们跟随王忠升老师学习了共享艺术疗愈的知识，了解到了艺术能为患有认知障碍的人群带来的帮助。
在许多人看来，“艺术”这个词语本身好像就透露出了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有人认为艺术是富家子弟的专属，有人认为艺术是玄虚莫测、没有实际效用的玩意儿，有人认为搞艺术的人十个有九个穷困潦倒。然而，一直以来都对艺术感兴趣的我认为艺术是创造意义——是在再平常不过的事物中创造出美，也是在再无聊不过的生活中创造出价值。“艺术疗愈”这一概念狠狠地吸引了我。不同于传统的心理疗愈，艺术疗愈不依赖于语言的互动，而是通过温和、有创造力的方式唤醒人们主动地表达自己内心，是一种零门槛疗愈的方式。用艺术来疗愈他人，将个人从艺术中获得的光亮以同样的方式传递给其他人，这是我见过对于“艺术的意义”最好的诠释。
艺术可以是触手可及的，它可以被用于做一些简简单单却温暖人心的事情，比如，带给患有认知症的爷爷奶奶们一些简单的慰藉。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根据艺术疗愈的知识为认知症的爷爷奶奶们设计了一个简单的艺术工作坊。我们的工作坊叫做“任意门”，想要让爷爷奶奶们通过拼贴画的形式装饰一扇空白的“门”并以此勾起他们关于门、关于家门、关于家的温馨回忆。我们准备了各种各样的拼贴素材，并期待能从爷爷奶奶们对素材的选择中听到他们的故事——代表家的感觉的家具图片和春联、福字，代表青春年华的八十年代画报，代表童年和童心的卡通人物……

“得了认知症的人比认知症本身更重要”
在项目的第二天，我们来到了尽美长者服务中心学习到了关于认知症的五个小知识。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最后的体会也最深刻的一条就是“得了认知症的人比认知症本身更重要。”
也许在外界看来，这些看起来糊里糊涂的爷爷奶奶们都应该被贴上“认知症患者”这一个标签，但实际上他们每一个人都曾有自己独特的人生故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世界上的某人唯一的母亲、唯一的父亲、唯一的老伴。认知症只是生命中的偶然，并不能抹去他们作为他们自己的人生的光彩。
在我们进行艺术工作坊的过程中，我们接触到了许多这样的老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曾经是海军，仍然保留着自己职业带来的的严肃和固执；他们中的一些人曾经当过军医，能神采奕奕地给我们讲战场上的故事……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参加我们组的工作坊的娄奶奶。娄奶奶带着自己的外孙女一起来参加活动，起初，她往拼贴画上放什么都要询问孙女的意见，导致她的画板上出现了许多可爱的卡通贴纸。然而，当她看到素材里有一张八十年代的电影画报时，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我想要那张美人图。哎呀，这美人可真美，把她放在哪儿好呢……”我按照她的要求将画报上的美人剪了下来，放在了已经贴好的一丛花中。“这放的有点不好看，要斜着一点才好看呢。”娄奶奶不停地端详着画报，把它调整到最好看的角度。在完成拼贴画之后，她还高高兴兴地向其他爷爷奶奶们炫耀：“看我这美人，多美！”可过了一会儿，当她又向另外两个奶奶讲起这美人儿的时候，她的语气忽然多了一丝惆怅，“我年轻的时候还有双眼皮呢，现在老了，双眼皮都皱没了……”
不知为何，我听到这句话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一个词语瞬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美人迟暮”。我又想起我自己的奶奶曾经也是留着大辫子的漂亮姑娘，但最后为了照顾孩子留起了齐耳短发，一身扎辫子的好手艺只能用在我的长发上。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即使是脸上布满皱纹的奶奶们也曾经是爱美的小姑娘。也许她们会因为老了、得了轻微的认知症而不得不放弃对美的追求，但她们的内心仍然是爱美的、年轻的。她们都有着独特、浪漫而丰富的内心，这是得了认知症也抹不掉的。

“时间的馈赠”
尽美长者服务中心的老师告诉我们，认知症患者可能会丢失很多短期记忆。他们会想不起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想不起来自己的东西放在了什么地方，可能也想不起来刚刚见到的人是谁。然而，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保留着长期记忆，比如年轻时的经历等等。
在我们观看的纪录片中，一位得了认知症的老爷爷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却还记得每年的母亲节要给自己的爱人买上一束花；还有一位得了认知症的奶奶忘却了身边所有的人，却还记得自己的老伴的名字。这让我不禁思考——在剧本中，常常都有一个事物是贯穿全剧的线索；那在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故事中，是不是也一定会有一个物品、一件事、一个人，能够贯穿我们的人生，让我们怎么也不会忘掉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还是未知，但我愿意相信，答案是有的。
通过“任意门”这个工作坊，我们打开了爷爷奶奶们心中那扇通往永远忘不掉的事情的门。看着空白的油画版被拼贴得花花绿绿，就好像是看着一张张老照片被重新洗出，一段段陈旧落灰的记忆被重新记起。这些爷爷奶奶们都被认知症困在了时间里，但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忘不掉的事物，何尝又不是时间给予他们的馈赠呢。
在工作坊结束后，王忠升老师带领我们一起回顾了五天的学习与志愿活动。在最后的最后，他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自由是什么？你们觉得这些老人是自由的吗？”再一次细细回想五天来我们学到的所有知识、采访到的所有声音、看过的所有风景、见过的所有老人的面庞后，我得出了结论：是的，他们是自由的。也许认知症让他们的身体无法自由地移动，大脑无法自由地思考，但他们的灵魂永远自由，因为他们永远都可以记住、珍视并保护自己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线索”。
五天的时光真的很快，不知不觉，我们的故事又要翻到下一页了。感谢这次活动让我能够继续探索我喜欢的艺术和心理学领域，更感谢这次活动让我认识了可爱又独特的认知症爷爷奶奶们。希望这些被时间馈赠的爷爷奶奶们永远身体健康、开心快乐，也希望社会上能有更多人认识他们美丽的内心，给予他们尊重、陪伴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