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自有白云山青

老人说：“山的那边是太阳。”

夏日的树梢散发着温柔的光，路过的风儿走得太慌张，惹得教室一地斑驳，空气中静得只剩下蝉鸣与学生翻书的声音，手握教鞭的老师抬眸向窗边一看……是连绵不断的山与没有尽头的溪——这是长居城市的我们求之不得的风景，也是无数次被我想象的场景。

2022年7月19日之前，我如同小孩子期盼暑假一样，热烈且迫切地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在我眼里，老师一站上三尺讲台仿佛就开始发光，即使是没有鲜花的舞台，即使是没有掌声的独白，但黑板上白色的粉笔，总能让每种颜色都盛开……

经过漫长的等待，这一天终于如约而至，初到凤羽心中是激动的，毕竟是我朝夕相盼的地方，凤羽的景色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到那里时大概已经接近黄昏了，太阳的余晖落在乡间的石子地上，石子地上闪烁着金光。

我走近老校门，校门口站着一位苍老的白族老妇推着破烂的小推车，小推车上的塑料挡板有几个手写大字“炸乳扇”，老太穿着最传统的蓝白民族服饰，吆喝着地方方言。孩子们三两成群从老太与她的小推车旁边穿过，各自都谈笑风生，一二年级的孩子拿着小卡片眉飞色舞地给奶奶讲着这张卡片的来历，稍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开始自己与同学回家了，一想到自己小学六年父母每天接送，一种羞耻感油然而生。我努力用笑脸迎上每一张对我打量的脸，期待着他们其中就有我的学生。

转眼，已经午夜零点，我却仍然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我想起我生命中邂逅的老师一张张明媚的脸，想起以前每天都要向家长炫耀从老师那里得来的表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天边下起了雨，夜色也开始阑珊，迷迷糊糊地被乡间料峭的风吹得一战栗，紧接着几声鸡鸣，我忽然意识到，我今天要作为老师第一次去给学生们讲课了！

刚到学校，矮矮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围在办公室了，那一刻我明白，不仅是我们，孩子们也一样，期待今天很久了。我走进教室，大家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双双饱含深意的眼睛，有的孩子眼睛里盛满对我的期待，有的孩子胆怯地打量我，等我一遇上他的眼神，他又飞快地将头埋进书里。

显然紧张的不止我一个人，我在讲台上站定，用两只手撑着讲桌——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老师们常有的这个动作并不是为了显得霸气，反而可能只是和我一样为了让身体不抖。我学着记忆中老师的样子手一拍“上课。”没想到在心中排练了许多次的场景，在朋友的摄像头下显得我唯唯若若，大家有些无措地站起来参差不齐回答“老师好！”

第一节课比我想象中好，同学们大多数都很积极很配合，不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上课前与我对视的那个男孩，他总是会不合时宜的开各种玩笑，我问他你为什么总这样？“我心里自有打算”，他回答。果不其然一下课班干部就来向我告状：“老师小伟又和别人打架了”，赶到“案发现场”，那个叫小伟的男孩正坐在一群男孩身边，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不过他没有想象中那么桀骜不驯，在看见我来后叛逆的眼神里还是透露着那么一丝心虚。

我心里一悦，不错啊这就是所谓的孩子王，有挑战诶。那一天我开始着手于如何治理小伟。

Plan A：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想到我从小在“江湖上”混得那叫风风火火，幼儿园哪个小朋友听见我的名字不是“闻风丧胆”呢，哪个老师看见我不得是“谈虎色变”，后来进了小学老师也不得不说一句“久仰大名”，要不是后来小爷我退隐江湖，混世魔王这个称呼不知道还要流传多少年。这不就一个小屁孩，拿捏他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Round 1，地点当然是我占上风的讲堂，本是想好好打磨一下他的戾气，在课堂上让他做演讲，演讲对于当时的我可算是噩梦，即使在课下可以侃侃而谈，但一到关键时刻就只能含糊不清，词不达意。小伟站在讲台上却是一脸自信，泰然自若的说“我心里自有打算”，居然还真把这演讲说得头头是道。第一回合我就在他的娓娓道来和向我投来不屑的眼神里告一段落。出师不利可不是我的一贯作风，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反而让我士气高涨。

Round 2，孩子王之间的胜负输赢最重要的还是这些“拥护者”是否衷心。我找到他的左膀右臂，在办公室严肃的氛围和窗外冷冽的寒风呼啸下，他们立刻体会到了群龙无首的孤立无援，不一会败下阵来，言听计从。我心里一乐，没了“小弟”看你怎么得瑟，这回算我赢了吧，还没向办公室的老师们炫耀完，教室里就传来轰动，小伟的那几个小弟又开始回归组织了，“可恶，居然叛变。”
连续两次失利，我开始和同伴们商量对策，最好的办法是改变战术。

Plan B：以柔克刚。青老师一提出这个方案就被我全盘否决，我堂堂六尺女儿身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使用这种路数，在其他老师软磨硬泡下，我心一横——为了挽回我的尊严，拼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向青老师讨教如何让我显得温柔，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习惯在每句话后面添上语气词，上课的时候我清清嗓子，“小伟，你觉得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这话一出口把同学们和我都惊住了，小伟很不习惯地回答了问题。下课我送给他一支随身携带的钢笔，本以为这个方法可以先应付一阵子，结果在墙角听见他与同伴对我的讽刺。时间好像定格在那一刻，从他嘴里吐出的刻薄的话反复在我耳边萦绕，心中的酸楚是我没法形容的，忽然发现，期待本就是一件很无力的事情，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为会成为别人的伯乐。阳光很刺眼，我回想着每一次送他回家、和他一起看篮球赛、给他鼓励，给他加油，还有我信誓旦旦可以改变他的场景觉得好讽刺。我一直觉得像小伟这样的孩子很聪明、很调皮，大部分时候我们可能会因为他的调皮错过发现他优点的机会。

这句话，我在小时候也听老师这么形容过我朋友，以前我们都是混世魔王，只是我提早意识到我的智商不足以再和他一起“浪迹天涯”，后来这位朋友成为了别人口里一事无成的“网瘾少年”，只有我记得他当年是如何以碾压式的优势得到作文比赛第一名。最初我不希望小伟也成为这样的人，所以太想改变他，不过每个人哪里是别人轻易能够改变的……

第二天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按部就班地上课、备课，把孩子们送回家，唯一不同的是我不再刻意关注小伟这孩子的动态——当然是假装不关注的。我看见同学问小伟：“你看张老师不管你了，你不着急吗？” “我心里自有打算”。

窗外的狗尾巴草疯长，也快到我们回去的日子了，最后一次去学校收拾东西时，在我办公桌上不显眼的杂物堆里看见了一个亮橘色的手环，我把它拿出来，上面还贴着个小纸条歪歪扭扭地用钢笔写着“谢谢你”，还有一个鬼脸，脑袋中的放映机飞速运转，停留在那个练习投篮的男孩身上，我想起同学说他爱打篮球，手上的手环是一个什么篮球周边……

我没有像小说里一样感动地哭，听说小伟也没有忽然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改变……我慢慢意识到实际上是我的初衷错了，我本不应该想要改变别人，不需要每个人都改变成没有个性与主见的机器，反而这些看似需要改变的棱角正是他的特色，是一个让他熠熠生辉独一无二的标志，所以我还是输了？

其实哪有什么输赢，用一句庸俗的话说，老师不是敌人，是朋友。年少时觉得这只是老师忽悠我们小孩的套路，哪个朋友会天天让我背书，还给家长告状的？过了这么些天，我转念一想，这句话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或许世界上真的存在那么一个职业，那么一群人一直在单单纯纯地为了别人无私的付出，他们絮絮叨叨，念念不忘……念念不忘便必有回响。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

希望那个在乡村里的孩子王，那个“我心里自有打算”的小男孩，心中真的有打算，有长远的理想，也有此刻的白云山青……